文:陶傑
董橋的風采──中西文化的景點
在有識之士的書架上,若沒有幾冊董橋的散文集,就像一個愛好古典音樂的鑑賞家,CD的藏品中竟沒有莫札特的樂曲。
「你一定要看董橋」,這是一位老報人推許董先生的春秋之論。中國內地和海外的許多講究精神修養的讀者對此都很認同。讀董橋的書,有如品嘗紅酒,他的作品可供人細賞細膩文字裡那種暗紅的微醺。
董橋是中國語文造詣至深的一位當代作家。他對中文的要求,一絲不苟,有如術士之煉丹,有如名鋼琴家之調琴,有如太空人登月升空前對太空船之檢視。董橋筆底下流動不盡的中文,純度很大,濃度很高,是千錘百煉的文采英華。
在孤懸海外的印尼長大
董橋是印尼華僑,從小在孤懸海外的異國長大。像冥王星一樣,在太陽系中離開母體最遠,對太陽的光和熱,反而更有一種熱烈的渴求。印尼不是一個使用中文環境優越的國家,但有如逆境出英雄,在那中國文化的瘠土上,綻出了他這一朵筆傲墨濃的奇葩。
董橋在台灣讀書,曾在英國廣播公司工作,又在讀者文摘當過總編輯,後來得到明報創辦人查良鏞先生的禮遇,出任明報總編輯。在香港,這是一張擲地有聲的履歷。今天,董在半退休的日子,又成為一家大報的編採高層人員。
「我父親可以說是一個文人,書法很好,早年移民印尼之後,在一間書店做工。那是一家中文書店。我的叔伯輩都會寫詩詞。我自小在這種人文環境長大,整天看著幾個老人家談話。那時的華僑,保留很深厚的中國文化傳統,他們的舉止、趣味、習慣,比中國還要中國。我少年時,印尼是荷蘭殖民地,仍受荷蘭人管治。獨立後,華人的家庭生活和思想,雖保留中國文化,生活方式卻十分『殖民地』,像荷蘭人訓練出來的工人,連吃飯都用napkin;我就是這樣接觸中西文化。學習中文,要靠自己,天資佔三四成,環境佔六七成。學中文,家庭是否重視,有沒有鼓勵是個重要因素。至於學校老師,也是十分重要的。我小時在印尼,中文教育是國民黨學校教國文的方式,由中國教育部派人來擔任校長。這種傳統式的中文教育,對我大有幫助。」
董橋的讀者,對他童年的生活所知甚少。印尼是一個陌生的國家,暑熱瘴蒸,與文化兩子有點絕緣。在這不利的環境下,董橋的父執輩對他諄諄善誘。董橋對中國文化的鍾愛,在這種教學中點滴栽成,有如埋藏在窖的一罎酒,在陰暗微濕的環境裡醞釀酒香。
純靠自學,一般很難成功的,可幸印尼在荷蘭管治期間,仍設有中文學校;更走運的是,董橋的父親是一間中文學校的創辦人。
在父親辦的中文小學裡,董橋與中文發生初戀;到五六年級,才有機會接觸英文。在印尼,董橋小時候學會說一些荷蘭語,因為印尼的荷蘭人很多。英文是後來才學上的。
「初二時,父親請了一個在印尼長大的英國人,每天下午三時到我家教我英文。那時天氣悶熱,在補習英文時,只見一把搖來轉去的電風扇和一窗百葉簾。老師一邊打瞌睡,一邊說英文;他只懂說英文,我就是這樣每天這樣聽他說。他也教我寫字,要我背書。英文也要背,到現在還覺得慘。到了台灣外文系,英文卻比一般同學好。」
大陸人在台灣的文藝復興
「我自小在父親辦的學校讀書。五十年代之後,中文學校分為兩個陣營。有的是左派,有的是右派。我們是右派,後來去了台灣升學,左派的便去了大陸。到台灣之後,自小在書中接觸到的中國文化,以及巴金、張愛玲等突然全都在面前出現,那樣的震撼是很大的。六十年代是作家白先勇的『游園驚夢』、『台北人』時代,從大陸移居台灣的外省人,對台北、台南和整個台灣的文化中心起了很大影響。他們刻意地製造另一個南京,另一個上海,這對他們來說是很新鮮的,很有趣,而且很開心。台北那時很破舊、很落後,但是那種中國人的傳統、那種文化,那種氣氛、那種人情全都有一種很大的震撼力,對我來說是一場洗禮,使我進入南京、上海大都會心態;那種感覺很新鮮。那時又有文星書店,出版文星叢書;那時所有讀大學的人,每天都在看書,讀得很雜。」
董橋到了台北,有如與一個通信了很久的筆友初次約會。筆友的血肉之軀出面前,如信上的字跡一樣娟秀,令人驚喜。
除了好書,還有良師。董橋在台灣成功大學唸外文系,讀莎劇。外文系的老師,莎劇背得很熟,但唸起來都有很重的中國江南鄉音。除了在外文系唸書,董橋還到中文系聽課,使中文不致荒廢。在中文系,他還聽過散文家蘇雪林的課,在台北聽過思想家胡適和前中國駐美國大使葉公超的演講。
「蘇雪林與魯迅打過筆戰,她突然出現在課室,給你講課,那種感覺很獨特,很有文化的氣息。這些名家都不是直接教我的老師,而是我敬仰的前輩,他們給我啟發很大。聽過演講後,重拿起他們的書,從頭讀起。親自見過他們,再來看他們的書是很有趣的。胡適的書我就是這樣全部重讀了。胡適的文字很清楚,但有些思想當時仍不大懂,只覺得寫得好。當時影響我至深便是他們,卻不是在課堂直接教我的老師。」
擔任《今日世界》叢書的翻譯
董橋畢業後,沒有留在台灣,來到香港謀生;第一份工作在華人的商行,後來轉到香港工業總會,是半官方機構,月薪五百元。在香港工業總會一年,董橋到了美國新聞處,月薪加到一千四百元。
「到了美國新聞處,才真正分享美國人的感受,有美國人生活的感覺。美國新聞處,在花園道。我那時擔任《今日世界》叢書的翻譯。從上司的口中,我知道前任者有韓迪厚、胡菊人、宋淇等,到了我那一代是戴天。在那裡工作有很大的益處,我比別人早看到名翻譯家的作品,如姚克譯的話劇《推銷員之死》,我編他譯的這本書,得益不淺。還有湯新翻譯海明威小說也是第一流的。我每一句仔細校對,仔細看,仔細學。有次,我的上司告訴我,你要做好翻譯工作,不在外國生活過,是永遠沒有希望的。我聽了很傷心,那時我已結了婚,又有子女,怎可去外國讀書?另外在美國新聞處工作,不在外國生活過的,似乎沒有升職的機會。我為此又憤又傷心,但既有妻兒,怎能放下家庭不管呢?」
沒有在外國生活過,沒有體驗的文化感,很難做好這一行。翻譯不能只憑一部辭典,一字一句地對號入座。好的翻譯家是好的媒人,把女人介紹給男人,女方的優點,男方的長處,媒人要一清二楚;不能只為了一份媒人禮金,把男女兩人胡亂撮合,硬拉到一起。
全身投入英國的文化
七十年初期,董橋終於有了出國的機會。他考取了英國廣播電台 (BBC) 的中文廣播員,應聘去英國。BBC的工作很少,很輕鬆,在工作以外,他有充裕的餘暇在倫敦大學的「亞非研究學院」讀書。董橋在那個時候,讀了大量英國小說。下班後,就上圖書館鑽研,全身投入英國的文化。
在英國的日子,為了汲取英國文化,董橋給自己定下嚴格的要求,他不上唐人街吃中國菜,餓了就吃漢堡包。空餘的時候,他逛舊書店,英國人的書,他細心讀,英國人的話,他細心聽,慢慢就掌握英語許多微妙的地方。
「生活環境十分重要,能影響閱讀的趣味。閱讀的趣味也影響生活的品味。浸淫在一個環境裡,是學好語文的最好辦法。例如想中文好,最好進入一個世界。那裡人人穿長袍子,圍白圍巾,是五四時代。到一個使用中文的時代,對中文便有感覺,你會看到他背後整個的文化。學英文也一樣,在英國八年,脫離了中文,我盡量不看中文,全看英文。寫中文時便有我自己的風格,有的是從外國偷來。中國人要學好英文,不同風格的英文也一定要看,尤其是猶太人寫的。」
特別推崇猶太人寫的英文
閱讀的範圍廣了,涉獵不同的英文風格便廣博。董橋特別推崇猶太人寫的英文。由於猶太人的苦難,猶太作家的英文多有歷史感,有很獨特的風格。
「除了猶太人,在英國生活的新一代,也有大量外裔作家,像Ishiguro,他是日本人,但在英國社會生活很久。他的小說,從頭到尾,比英國人更英國人,這些都是學英文的良好營養品。」
對於當前香港雙語不通,中英均劣,董先生有很大的感慨。
「在香港學中文,要同時學國語。用廣東話文句來寫文章,本身有很大的問題。最理想是用國語教學。要讓學生深入中國文化,必須用普通話教。學校的教學語言,與電視的語言一樣,中文又怎能學好?何況有些人的廣東話,也有說得詞不達意的。」
董橋認為,當前許多香港人,不止中文寫不好,連母語廣東話也說得不貼當。
董橋批評,今天的中學,老師的中國文化水平不高,學校學習中文的氣氛不濃。
「五六十年香港學生的英文好,像皇仁、喇沙,學校充滿英國的氣氛,連校舍都很有英國味;走進去,就像進入了小小的英國。在這種環境就能學好英文。不錯,我很挑剔。學中文,學校和宿舍也要有中國味。」
這不止是語文教育,也是品味的教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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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的真好,獲益良多!
回覆刪除> 要讓學生深入中國文化,必須用普通話教。這一點我完全反對。學他這樣說,古代的廣東人怎麼寫得好中文﹖他們用官話讀四書五經的麼﹖
回覆刪除@siu82english - 董橋先生的某些觀點,跟蕭sir提倡培養英語的感覺,同出一轍@fongyun - 1) 其實對於有心人而言,用甚麼話教也會學好的啦~ 2) 你在這裡反個天翻地覆,也沒有人會看見的,還是省點口水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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